作为“精密制造”理念的先行者，智能制造业未来的“点火人”，西蒙·温切斯特（Simon Winchester）通过畅销书《追求精确》告诉我们：现代社会发展的一条主线是对越来越高的精确度的追求；精确，不仅从源头上定义了现代世界，更将一步步塑造未来世界。
什么是现代世界？科技制造还将如何推动人类现代文明前进？在智能制造备受推崇的今天，当“精深不足”成为亟需解决的问题时，西蒙·温切斯特（Simon Winchester）用他的畅销书《追求精确》给我们带来深刻的启示。
“精确，不仅从源头上定义了现代世界，更将一步步塑造未来世界。”西蒙·温切斯特在接受《周末画报》采访时说：“对于现代制造业而言，精确就像氧气一样存在。现代社会发展的一条主线是对越来越高的精确度的追求。”
年近80的温切斯特是英国知名作家、历史学家、探险家和记者，牛津大学圣凯瑟琳学院名誉研究员，中文名叫文思淼。他于1944年出生于伦敦，毕业于牛津大学地质学系，出版过《大西洋的故事》《世界边缘的裂痕》《教授与疯子》等著作。以地质研究为业的他在读到简·莫里斯的文学作品后，决心成为记者。在马岛战争期间，他曾被怀疑为间谍，在火地岛做了3个月的囚徒。由于在新闻和文学等方面的卓越贡献，他获得了由伊丽莎白二世女王亲自颁发的大英帝国勋章。
如今温切斯特已出版有30余本书，并在地质学家、探险家、记者、自由撰稿人、作家等多个身份之间自如切换，丰富的人生阅历让这位英国作家看起来像一名饱经沧桑的美国西部牛仔，在接受采访时，温切斯特身穿一件白色衬衫，戴着无框眼镜，一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一切，说起话来铿锵有力。
西蒙·温切斯特与学者们在一起
出身于英国精密制造业世家，温切斯特是“精密制造”理念的先行者，在全球智能制造产业界备受推崇，被称为智能制造业未来的“点火人”。温切斯特透露，对于“精确”的兴趣开始于10岁那年父亲从工厂带回家的一个精密装置小木盒，木盒里的金属量块（是一种无刻度的标准端面量具，可用于直接测量零件）让他第一次对“精确”一词有了切身的体会，并自此对精确着迷。由于非常钦佩从事精密机械工程师工作的父亲，经过多年走访之后，他决定写一本书，讲述精密制造如何成为现代世界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
今年6月，温切斯特到访中国，并与同为79岁的华为CEO任正非进行深入交流，他们讨论了中国人的创造力和企业家精神以及为什么中国没有乔布斯、比尔盖茨和马斯克这样的人才。对于温切斯特关于精密制造的新作，任正非说：“你的书写得很好，对中国的工业会有很好的促进作用。”华为管理顾问田涛为《追求精确》一书所写的推荐序中说道：“《追求精确》是一部250年精密制造的沧桑巨变史，是一部恢宏的机械交响史和一首激荡人心的智能制造交响曲，是关于人类不断逼近精确极限的创造史、创新史。”
找准精密制造催化剂
尽管英国人瓦特的蒸汽机开启了人类工业革命，英国也被视为精密制造的先驱，但最终都没有因此而大获全胜，其成功也不及后来居上的美国。
温切斯特认为，制约英国等国家成为制造业大国的关键因素是可用人力和自然资源。对于成为精密制造大国的前提，这个国家必须有丰富劳动力来进行生产制造，必须有购买这些东西的需求。“为了制造这些东西，必须从地球上获得自然资源。美国成功的关键是有丰富的铁矿资源和水资源，他们拥有发展所需的一切，他们有土地有空间，有大量的工人和人力。”
智能化的精密制造领域在稳步前进
温彻斯特同时指出，零件可互换概念的提出，是精密制造得以大规模进行的催化剂。美国前总统托马斯·杰斐逊在任驻法大使期间，参观法国军火商勒布朗的实验室，并对零件可互换的枪械印象深刻。此后，美国工厂采用了这种做法，更多的军械工厂建立起来，而被称为“美国系统”的工业化生产方法也由此诞生。自行车和汽车等今天各类产品的大规模制造成为现实，“这就是为什么‘美国体系’多年来在全球工业领域占据主导地位，并使美国成为一个工业大国，可互换的零件是非常重要的因素。”
在20世纪早期，精密制造在工业领域的推广以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进行：一种是亨利·罗伊斯制造的劳斯莱斯，一种是亨利·福特制造的T型车。前一个亨利致力于为少数人制造世界上最好的汽车而不计成本，后一个亨利决心以工业流水线所能达到的最低成本，让尽可能多的人拥有私人汽车。
福特汽车和劳斯莱斯的生产方式几乎相同：汽车零件、组件和结构件放在生产线上的一个特定位置，然后由一群工人对其锤击、焊接、翻面、转动螺丝和锉削等，工人们还要用锉刀打磨工件之间贴合得不够好的地方，以保证所有零件能精准地拼在一起。但两者采用更精密的生产设备都是实现精密制造的关键。
“精密制造可以制造出非常好的东西，或者是最好的汽车，或者是最好的系统。劳斯莱斯为非常富有的人生产了几千辆汽车，福特生产了数百万辆汽车。”温切斯特说，“相比之下福特汽车对社会的影响要大许多，而劳斯莱斯多年以来制造的仍是非常精密的汽车，也对科学技术产生了影响。它们都改变了社会。”
中国创新的李约瑟之问
从上海的磁悬浮列车、中国的问天实验舱，到C919大飞机的商飞、超薄柔性可折叠玻璃投产等，中国在精密制造领域一直在稳步推进。
温切斯特表示，中国制造行业不仅在追赶，而且在超越。中国C919商飞首秀，迈出了挑战波音与空客双头垄断的第一步。“下一个行业明星将是电动汽车，至少有一家头部企业是中国公司。”
国产大飞机 C919进行首次商业载客飞行
1978年，时年34岁的温切斯特首次访问中国。此后40多年，他多次到访中国内地，亲眼见证了这里发生的深刻变革。对于中国的创新，温切斯特特别提到了“李约瑟之问”。英国科技史学家李约瑟在其编著的15卷《中国的科学与文明》（即《中国科学技术史》）中正式提出的主题是，尽管中国古代对人类科技发展做出了很多重要贡献，但为什么科学和工业革命没有在近代的中国发生？
“直到16世纪，中国才产生了大约100项真正重要的发明，此后中国并没有创造出很多引人注目的东西，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大概三四百年。从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的创新进程才恢复高速运转。”温切斯特说。
温切斯特指出，历史上中国更加注重儒家主义，西方更加注重亚里士多德主义，两种文化根植在彼此心中。儒家主义建立了很多的法令（a lot of rules），亚里士多德主义打开了很多的门（a lot of doors）。他希望中国的年轻人能够用新的方式去思考，保持乐观和好奇心，保持独立的思考，这样国家的创新就有希望。
温切斯特认为，中国制造面临的一个问题是用于制造产品的机器还不够好，不如德国、日本的机器，例如芯片制造方面。谈到芯片制造的博弈，他认为，中国对美国并不是威胁，有竞争全球才可以获利。
精密制造的未来和二元性
对于精确制造的未来发展，温切斯特表示，在物理层面，精确制造遇到越来越多的限制，现代世界更加依赖电子而非机械。“人类目前追求的精确度已经缩小至10的负35次方，机械的精度已经达到极限，越来越接近分子水平。在电子精度方面，似乎没有任何限制。当我们到达那里时，可能就会进入量子计算，这就是为什么当今世界如此依赖电子而不是机械。”
危机是创新的胎盘。对于现代科技的反作用，温切斯特有些担忧。他提到了诺兰导演的电影《奥本海默》，“奥本海默是原子弹之父，所有军事领域的新技术都会对平民造成影响，如今全世界的国防部门正在采用新技术只为了使军事防御做得更好、船舰更快、枪械射击得更精确，如此多的新技术出现似乎是一大悲剧，军事科技的负面风险还将持续，甚至更糟。”
温切斯特还举了一个军事科学研究例子，以证明科学研究的负面效应还在持续。几年前，人们发现人体中每一个细胞都像一个小电池，细胞能发送编码信号，并产生约70微伏的电。美国有组织开始研究细胞电流传递的代码是什么，是否能破解这些代码或改变电信号，美国国防部在南加州有一项研究旨在研究是否能在士兵大脑中放置电极，以让他们更精确地开枪，成为更好的狙击手。
对于人工智能的影响，温切斯特认为发展太快了，“如今生成式AI已进化到了ChatGPT 4.0，它并不可怕，而是令人生畏。”今年在伦敦一次会议上，有科学家认为，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潜在影响与核武器和大流行病一样危险，它必须受到监管。“我认为各国政府必须团结起来，假如这项惊人的技术产生了无法想象的影响，无论是否暂停研究，我们都必须评估并思考它的意义。”温切斯特说。
问天实验舱发射任务取得圆满成功
尽管风险重重，从机械手表到汽车再到飞机，从芯片到手机和电脑再到天文望远镜，精密制造依然是现代社会、商业、机械、科技和文化景观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并渗透到我们的生活中，与每个人息息相关。
当然在个人生活当中，精确可能并不是唯一目标。温切斯特在《追求精确》一书中提到日本社会对于“精确追求的二元性”，他们一方面极度追求完美，镜头打磨和抛光完美无瑕；照相机的制造精确度是其他大多数制造商都无法企及的；发动机、测量设备、太空火箭和机械手表的质量为其他国家所艳羡。而在另一方面，却又非常珍视不完美，有一个词便是用来形容对自然的、粗糙的和未加工的事物的喜爱：禅寂。在这种美感中，不对称、粗糙和无常被赋予与准确、完美和精确一样多的权重。
因此在个人生活层面，这位精密制造大师希望人们依然保持“对不精确事物的喜爱”。“精确的个人生活可能并不幸福，那些个人生活中过分追求精确的人处于危险之中，例如必须朝一定方向或按一定次数刷牙。个人生活中要稍微宽松，不需要过于精确。”
Q&A
Q =《周末画报》
A = 西蒙·温切斯特
Q：精密制造对于现代社会的意义是什么？
A：现代社会发展的一条主线是对越来越高的精确度的追求。精确，不仅从源头上定义了现代世界，更将一步步塑造未来世界。
Q：你对于中国制造业的精密程度有何评价？与传统制造业大国相比，中国制造业的发展还有哪些方面需要提升？
A：C919的商飞表明，中国在高科技行业不仅在追赶，而且在超越。几年前我写了一本关于李约瑟的书《爱上中国的人：李约瑟传》，李约瑟著有《中国的科学与文明》，他在书中谈到中国科学的历史，而更广为人知的还有那著名的“李约瑟之问”：尽管中国古代对人类科技发展做出了众多重要贡献，但为什么科学和工业革命没有在近代的中国发生？
直到16世纪，中国才产生了大约100项真正重要的发明，此后中国并没有创造出很多引人注目的东西，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大概三四百年。从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的创新进程才恢复高速运转。从历史上来看，中国更加注重儒家主义，西方更加注重亚里士多德主义，两种文化根植在彼此心中。儒家主义建立了很多的法令（a lot of rules），亚里士多德主义打开了很多的门（a lot of doors）。
如今中国制造业正在飞速发展，中国的高科技能力令人印象深刻。我会买任何中国制造的东西，下一个明星将是电动汽车，将至少有一家头部企业是中国公司拥有的。
Q：精密制造背后的驱动力之一源自军事需求，先进的科技总会带有某种原罪，这种负面性是否无法避免？
A：《奥本海默》刚刚在美国上映，电影讲述的是一个相当悲剧性的传奇人物，他是原子弹之父，当时被列入国家安全名单上的人物。制造这种炸弹的努力是非凡的，但原子弹在人类的愤怒中使用过两次。
全球国防部门正在采用新技术使军事防御做得更好、船舰更快、枪械射击得更精确，这一切都会影响到平民生活，如此多的技术可能会被引导为一个巨大的悲剧。未来军事科技的风险还会继续，甚至更糟。
Q：您如何看待人工智能对精密制造业的影响？它比人类有优势吗?
A：人工智能的应用、电子产品的制造都发生得太快了。对像我这样的局外人来说，我完全理解生成式人工智能发展到ChatGPT 4.0是一个巨大飞跃。我不会说可怕，但这是令人生畏的。伦敦的一些科学家已经警示，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潜在影响与核武器或流行病一样危险，它必须受到监管。因此，政府必须团结起来，假设这项惊人的技术已经产生了无法想象的影响，不管是否暂停研究，我们必须评估并思考它的含义。
采访、撰文— 马杰
编辑—张古月
设计—海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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